當年憑著以下這篇文章,曾經在某地產商搞的徵文比賽中贏了三百元書卷。今天張伯伯離開後,再看前文,稚嫩的文筆,略加潤飾、檢走沙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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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篇關於我父親的故事,正如每個孩子長大時需要認清世事一樣,父親的故事總是應該知道的第一個故事。
父親,由一家人到賸下一個人,現在,他又從一個人,組織成一個家庭。
「死剩種」──母親總是用這樣粗俗的詞彙教曉我認清父親的前半生,就如那些經過重大變故的電影主角般,父親在我有記憶時,已經是一個沉默不語,只幹活不說話的人。
父親結構性的沉默,簡直像是活機械人,他會自動地把飯菜做好、家務理清。但我和母親跟他的談話,卻比不上一節天氣報告。
有時我感覺他雖然活在我們身邊,但其實卻活在另一個世界。
爺爺一家六口,出奇地,都因為各種原委,統統在父親十二歲前死光了,爺奶們臨死前,把父親帶到香港來,在父親家人死後,他開始了過著所謂的「新生活」。
他輪流寄住在遠房親戚家,每個親戚家或住上半年;親戚們盡了認為該盡的義務,讓他諗書諗到五年級下學期。然後像守門員接穩了射球後,再大力用腳把球甩到對面球場去。
十四歲──在我們現在該是諗中三的時候,一個紡紗廠老闆接到朋友電話,說要帶一個幫手給他,老闆還來不及考慮。第二天,那個青年已經送到跟前。
張伯伯後來回想此事告訴我,父親只幹活不說話,他永遠不會先開口,只有你問他,他才會答上嘴,說兩句話,然而又是閉上嘴,繼續工作,所以我說他的沉默是結構性的。
父親年青時,每星期工作六天,星期天放假,娛樂就是到電影院看電影,然後一個人逛街。他輕描淡寫地說著。
張伯伯道:「你父親從來沒有朋友」。
那天張伯伯跟我閒談提到,從來沒有電話找他。
我相信,父親那時感受到的孤單,猶如坐牢被隔離的囚犯,分別是父親不知自己干犯了甚麼罪。
「直到工作了幾年,一個遠房親友突然跟他親近起來,放假總是約他出去」
找他的電話突然頻繁起來。
「那是他的朋友嗎?」我問張伯伯。
「鬼才是。我只知道他們湊了錢,買了一所房子,那個朋友後來還借了你父親的錢。」
朋友沒還錢,朋友就不再是朋友了。我認為。
「父親母親結婚那時,他身上就只有兩萬元,甚麼都沒有,他慷慨他人的錢,加起來等於四年總工資」。媽每次說起,仍然十分氣結。
但我竟然從沒聽父親說要找朋友還錢,他對朋友的落落大方,令我覺得,一個曾經沒有家庭的人;朋友沒還錢,相對來說只是小事一件。
紗廠的老闆娘,我一直喊她做「伯娘」,她和張伯伯一樣,很看顧我們一家人。每年過時過節,她會領我們上館子吃飯。甚麼牛扒大餐、韓式燒烤、沙田乳鴿等平常從沒機會吃的東西都可趁此大快朵頤。她後來告訴我,她小時候出來社會工作,也有一位伯伯,經常帶她上茶樓喫大包,她一直很感激那長輩,於是她繼續這樣的傳統,我心裡也同樣很感激伯娘。
在幼稚園的日子,父親有時會帶我到他的紗廠過一天,我們先坐巴士,我會嚷著坐到上層看風景,下車後,父親會領我到工廠附近的茶餐廳喫火腿通粉早餐。
在張伯伯和伯娘開設的紗廠裡,我最喜歡看著一台台十分巨大的機器在開動著,把紗線織成一件又一件的毛衣。機器在動時,代表著張伯伯和伯娘有生意;也代表著我繼續伯娘會帶我去吃好東西。
然而,美好的物事都不會恆久,紗廠亦然,在父親三十五歲那年,紗廠就敖不住結業,父親被遣散後,開始了另一份工作。
但張伯伯和伯娘仍然跟我們經常見面,伯娘仍然會帶我吃好東西。只是父親一貫結構性的沉默,卻被母親責罵他不懂人情世故。
我開始懂事時,是在一天課堂上,老師在講解家庭關係表,我在關係圖上看到了「伯娘」這稱謂。我才明白,「伯娘」原來是指父親的嫂子,是一個親戚稱謂。張伯伯和伯娘竟然,在和父親的主僱關係中,繫上了有如家庭親人的關係。
父親先是失去家庭,打從獨個兒開始,再組織成一個有親人、有妻兒的家庭。
《完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