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/25/2010

第一個應該知道的故事──紀念張伯伯

當年憑著以下這篇文章,曾經在某地產商搞的徵文比賽中贏了三百元書卷。今天張伯離開後,再看前文,稚嫩的文筆,略加潤飾、檢走沙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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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是一篇關於我父親的故事,正如每個孩子長大時需要認清世事一樣,父親的故事總是應該知道的第一個故事。

父親,由一家人到賸下一個人,現在,他又從一個人,組織成一個家庭。

「死剩種」──母親總是用這樣粗俗的詞彙教曉我認清父親的前半生,就如那些經過重大變故的電影主角般,父親在我有記憶時,已經是一個沉默不語,只幹活不說話的人。

父親結構性的沉默,簡直像是活機械人,他會自動地把飯菜做好、家務理清。但我和母親跟他的談話,卻比不上一節天氣報告。

有時我感覺他雖然活在我們身邊,但其實卻活在另一個世界。

爺爺一家六口,出奇地,都因為各種原委,統統在父親十二歲前死光了,爺奶們臨死前,把父親帶到香港來,在父親家人死後,他開始了過著所謂的「新生活」。

他輪流寄住在遠房親戚家,每個親戚家或住上半年;親戚們盡了認為該盡的義務,讓他諗書諗到五年級下學期。然後像守門員接穩了射球後,再大力用腳把球甩到對面球場去。

十四歲──在我們現在該是諗中三的時候,一個紡紗廠老闆接到朋友電話,說要帶一個幫手給他,老闆還來不及考慮。第二天,那個青年已經送到跟前。

張伯伯後來回想此事告訴我,父親只幹活不說話,他永遠不會先開口,只有你問他,他才會答上嘴,說兩句話,然而又是閉上嘴,繼續工作,所以我說他的沉默是結構性的。

父親年青時,每星期工作六天,星期天放假,娛樂就是到電影院看電影,然後一個人逛街。他輕描淡寫地說著。

張伯伯道:「你父親從來沒有朋友」。

那天張伯伯跟我閒談提到,從來沒有電話找他。

我相信,父親那時感受到的孤單,猶如坐牢被隔離的囚犯,分別是父親不知自己干犯了甚麼罪。

「直到工作了幾年,一個遠房親友突然跟他親近起來,放假總是約他出去」
找他的電話突然頻繁起來。

「那是他的朋友嗎?」我問張伯伯。

「鬼才是。我只知道他們湊了錢,買了一所房子,那個朋友後來還借了你父親的錢。」

朋友沒還錢,朋友就不再是朋友了。我認為。

「父親母親結婚那時,他身上就只有兩萬元,甚麼都沒有,他慷慨他人的錢,加起來等於四年總工資」。媽每次說起,仍然十分氣結。

但我竟然從沒聽父親說要找朋友還錢,他對朋友的落落大方,令我覺得,一個曾經沒有家庭的人;朋友沒還錢,相對來說只是小事一件。

紗廠的老闆娘,我一直喊她做「伯娘」,她和張伯伯一樣,很看顧我們一家人。每年過時過節,她會領我們上館子吃飯。甚麼牛扒大餐、韓式燒烤、沙田乳鴿等平常從沒機會吃的東西都可趁此大快朵頤。她後來告訴我,她小時候出來社會工作,也有一位伯伯,經常帶她上茶樓喫大包,她一直很感激那長輩,於是她繼續這樣的傳統,我心裡也同樣很感激伯娘。

在幼稚園的日子,父親有時會帶我到他的紗廠過一天,我們先坐巴士,我會嚷著坐到上層看風景,下車後,父親會領我到工廠附近的茶餐廳喫火腿通粉早餐。

在張伯伯和伯娘開設的紗廠裡,我最喜歡看著一台台十分巨大的機器在開動著,把紗線織成一件又一件的毛衣。機器在動時,代表著張伯伯和伯娘有生意;也代表著我繼續伯娘會帶我去吃好東西。

然而,美好的物事都不會恆久,紗廠亦然,在父親三十五歲那年,紗廠就敖不住結業,父親被遣散後,開始了另一份工作。

但張伯伯和伯娘仍然跟我們經常見面,伯娘仍然會帶我吃好東西。只是父親一貫結構性的沉默,卻被母親責罵他不懂人情世故。

我開始懂事時,是在一天課堂上,老師在講解家庭關係表,我在關係圖上看到了「伯娘」這稱謂。我才明白,「伯娘」原來是指父親的嫂子,是一個親戚稱謂。張伯伯和伯娘竟然,在和父親的主僱關係中,繫上了有如家庭親人的關係。

父親先是失去家庭,打從獨個兒開始,再組織成一個有親人、有妻兒的家庭。

《完》

10/07/2010

阿夢與我


這博客的國度真奇怪,每次我停留在街上、在車上,或在辦公室托著頭歪著腦,就會想到了可以在博客侃侃而談自己看法的文章。偏偏一旦坐到自己的私家電腦前,卻想穿了一千篇一萬篇也想不到有甚麼可以他媽的調侃一下。

今天就不如談一位舊人──阿夢。

阿夢是我在電視台工作時認識的一位老友,他本人性格害羞,卻來了電視台當「製作主任」。要對著上司賣橋,出鏡的,他一邊做著,一邊拿著八千元工錢,感覺不慣。當時他幹了十個多月,就把工作辭掉,說要回家專心看電影,搞創作。

當年一個月有二十天,我們幾乎天天一起吃晚飯,他對著我談起很多他印象深刻的電影情節,例如,一個男主角窮畢生之力如所有宅男般,希望認識很多美女做朋友,最後所有美女齊集在一起時,卻是在男主角葬禮上;還有還有,他也用電影情節講解「朋友」道理──說我們一生其實都坐在一張不能離座的椅子上,房間裡頭有兩扇門,你的朋友從一扇門進來,從另一扇門離開。他們可以在你的房間停留很久,和你攀談;也可能只是匆匆一瞥之後便離開,但你的房間永遠不可把朋友留下來,整個人生中,朋友也進進出出。

三年後我們再見面,這位離開了我「房間」的朋友又再走進來和我攀談,我忙著問:「你是否仍然堅持不喝汽水以外的液態飲料?仍然堅持一世都不還學生資助事務處貸出的貸款?全世界的電影是否仍然堅稱看了七成之多?」

他的答案來得比我想像中現實,對付不還錢的學生,學生資助事務處是會找律政司出律師信只恫嚇他的父母、女友要吃飯,工作也不能假大空,整天在想像的國度裡,賣著在腦內徘徊的劇本,阿夢後來腳踏實地實地去當一位社工。

然後我們又是胡扯地談了很多天南地北的事,又再談起大家都喜歡喝的「羅宋湯」、他喝醉時說錯的家地址,其他人的點點滴滴,往事一下子都湧上心頭。

我說,阿夢呀,下次要不要隔太久就要吃一次飯啊。身為社工的他竟說,他仍然很怕見人,連婚禮也沒有請過任何一個自己朋友到場。

我不禁要問阿夢,你的「房間」裡到底有沒有人在?